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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-09-10

泡蘑菇

本報內容由大田出版提供　每週二出刊.2007.09.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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泡蘑菇

人和人的互相折磨

最近，經發會開得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。由於主政者一開始就打算盤，要把經發會變成自己的橡皮圖章，因而會議從成員的選擇、遊戲規則的設定，以至於會場的操控，無一不斧鑿畢現。

因此，遂有媒體稱，這是一堆人在那裡「泡蘑菇」。其結果要不是一事無成，就是哪一天開得太離譜，有些人憤而離席，甚至退出。經發會一開始就已被政治化，因而無法也無理阻止它繼續政治化下去。

媒體稱這種目的不在解決問題，雞鴨同籠，話不對口，純屬耗時間的會議為「泡蘑菇」；這時侯，就讓人想到毛澤東以前發明的一種「蘑菇戰術」。他稱那種敵來我就退，敵退我就進，死命糾纏，但就是拒絕正面交手的戰術為：

－－「這種辦法叫蘑菇戰術，將敵軍磨得精疲力竭，然後消滅之。」

從「蘑菇戰術」的觀點看經發會，或許即可看出各方人馬在那裡「泡蘑菇」的真正意旨。他們都明明知道是在「泡蘑菇」，但大家還是寧願繼續泡下去，目的或許就是在等待時機，展開「蘑菇戰術」，將會議失敗的責任推給別人，從而獲得失敗中的勝利。

由「泡蘑菇」及「蘑菇戰術」，這時候，就讓人想到今年農曆春節前，台北國家劇院所演出的老舍所著的《龍鬚溝》。它的原著裡，至少有兩個地方用到了「泡蘑菇」：

－－「我那口子沒毛病，就是不好好地幹，拉不著錢，他泡蘑菇；拉著錢，他能一下子都喝了酒。」
－－「捨不得北京，又嫌這兒髒臭，動不動就泡蘑菇，你算怎麼回事呢？」

「泡蘑菇」，近代北京之方言，而後轉為通俗口語者也。今日我們所謂的各種「菇」，古代皆稱之為「蕈」、「菌」、「菰」等。到了明代，始逐漸改稱為「菇」。對此，有若干紀錄可堪為證。
例如，明儒方以智在《通雅》中即有過甚詳的論述：

－－「芝栭，菌蕈也。在地曰芝，在木而栭香者曰香蕈。爾雅中馗菌，郭璞曰江東名土菌，曰馗廚。孫炎曰地蕈，亦曰地雞。獐頭蕈出閩粵，北方有蘑菰、羊肚、天花、猴頭、曰肉蕈。韓退之言樹雞，成式言猢猻眼，即猴頭。鍾山孝陵有松蛾，雲南有雞，或曰菌，或曰蕈，皆高腳繖頭也。邊上有榆肉為最，榆之癭也。、地耳也。桑耳曰桑黃，桑臣；槐耳曰赤雞，說文，木耳也，一曰茈。內則芝栭，除作芝檽、當作，宋陳仁玉作菌譖。平西有斷樁榆構，斧其皮，從雨爛之，以米瀋湊之，雷則出蕈矣，不雷則大斧擊之亦出蕈。」

由這段記載，已可知「蘑菇」乃是一種北方生產的蕈類。另外，中研院重印，由李家瑞所輯的《北平風俗類徵》中亦曰：

－－「蘑菇，以口外牛羊骨生者為勝，故稱口蘑。今本土產者，士人通稱為口蘑，鮮時可充茹，其乾者有大口蘑、小口蘑、口蘑丁之分。」

而《本草綱目》亦曰：

－－「蘑菰蕈，一名肉蕈，埋桑楮諸木於土中，澆以米汁，待菰生采之，長二三寸，本小末大，白色柔軟，其中空虛，如未開玉簪花，俗名雞腿菰。」

綜上所述，可知至少在明代，北方出產的蕈，已被稱為「蘑菇」或「蘑菰」，張家口一帶集散的通稱「口蘑」，被販售至北京，因而《北京通覽》裡遂有「口蘑鍋巴」這樣的菜名：

－－「口蘑鍋巴，北方傳統名菜。以京北稻、京西稻米所製鍋巴炸香，烹入京北張家口集散之白蘑鮮湯而成，為廣濟寺香積廚名菜。」

由於有了「蘑菇」，遂有了「泡蘑菇」－－它指的是將乾蘑菇以水泡開，並將蕈褶縫裡的細沙等洗滌乾淨的手續。它需要較多的時間，因而「泡蘑菇」遂被用來指涉人的拖拖拉拉，時間耗得多，但真正做的事卻少。「泡蘑菇」一詞，在北京作家的作品裡經常可見。前引的老舍的《龍鬚溝》乃是例證。台灣並不陌生的楊沫在《青春之歌》裡亦曰：「咱們不用泡蘑菇啦，乾脆你跟我到局子裡去。」
由於有了「蘑菇」和「泡蘑菇」，從而引申出北京俗語裡的「蘑菇勁兒」、「窮蘑菇」、「窮泡蘑菇」等，它們都被用來增強「泡蘑菇」的語言效果。《漢語方言大辭典》即指出，「蘑菇勁兒」，即是指人的拖拖拉拉，不爽快，泄泄沓沓，一逕糾纏等。

由「泡蘑菇」，就讓人想到在辭意上有相通之處，同樣也是北京方言裡的「磨洋工」。民國初年，以庚子賠款建協和醫院暨協和醫學院，占地二十二公頃，為當時最重要的醫學先驅計畫。由於此項工程的要求規格極高，在施工時遂用中國傳統建築工法裡的「磨磚對縫」的工序，非常細膩而緩慢地施工，整個工程由一九一七年開始，一九二一年竣工，「磨洋工」一詞開始出現。它原本是個褒辭，用來稱讚施工的嚴謹，但到了後來，卻逐漸往貶辭的方向移動，舉凡動作緩慢，拖泥帶水，磨蘑菇菇，皆被稱為「磨洋工」。

由「泡蘑菇」到「磨洋工」，就讓人想到語言發展過程中另一個有趣的課題。
前面業已提到，「蘑菇」一詞乃是北方的方言名稱，因而在書寫時遂借音選字，以「磨」為音，加草字頭而成了「蘑」字。這個字在漢字裡因而出現得極晚。但因「蘑」為借「磨」而成，遂使得它們在後來的發展中，有著相當接近的關係。例如，在「磨」字這一邊和「泡蘑菇」的意思，即經常相遇。

例如：

在明末馮夢龍的《醒世恆言》故事集裡，〈賣油郎獨占花魁〉這一則，即有「然而好事多磨，往往求之不得」之句，在這裡，「磨」有糾纏、不明之意。

例如，《西遊記》第十八回，有「祇這個怪女婿，也夠他磨得了。」在這裡，「磨」也代表了死纏活賴，混沌不明的關係。

例如，《金瓶梅》第六十三回即曰：「你叫下畫童兒那小奴才，和他拿去，祇顧還挨磨什麼？」在這裡，「挨磨」和「泡蘑菇」的意思已可謂完全一樣。

再例如，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二回有句曰：「一時抓不住話題頭，又挨磨了一會子。」在這裡，「挨磨」也和「泡蘑菇」差不多同義。同音字有時候，會在意義上相互靠近，「磨」、「蘑」或許可做為例證，由此而孳生出來的如「挨挨磨磨」、「磨人」（糾纏別人）、「磨人精」（罵小孩子喜歡哭鬧糾纏），「折磨」，……等，也是證明。

因此，由「泡蘑菇」到「挨磨」、「折磨」，可以說是一條語言的通道。「泡蘑菇」的糾纏泄沓，對人對己都是一種「折磨」。一堆人在那裡「泡蘑菇」，意味著一堆人在那裡相互的「折磨」，並等待演出「蘑菇戰術」。基於此，或許經發會真的該好好重新考慮一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