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懷民重建雲門,卻向企業大筆捐輸說不: 一場雲門大火,燒掉了國寶級資產,也讓陪伴雲門十六年的鐵皮屋排練場,走入歷史。重建火災後的雲門,為何他只接受慢動作的個人捐款? 採訪╱成章瑜 整理╱楊之瑜 一場火,可以燒出什麼? 二月十一日,大年農曆初五,清晨兩點四十分,林懷民家裡電話響起,「老師,排練場著火了!」 高溫爆開排練場玻璃窗。鋼樑砰然倒下,支持雲門十六年的鐵皮屋排練場從此走入歷史。 雲門今年國內外共有一百二十一場演出,火燒的雲門排練場裡,有三月底即將要到紐約古根漢美術館演出的「風.影」道具,到馬德里國際舞蹈藝術節演出的「水月」服裝,以及九月新作「花語」使用的八萬朵花瓣,還有,那數不盡的雲門表演資產,全都付之一炬。 火後雲門,很多人很急,為雲門、為林懷民急。企業開始湧入關心,多家企業希望直接捐款,但林懷民做了一個外人看似奇怪的決定。 明知只要大筆捐輸,可以幫雲門馬上度過難關,但他希望接受的是更多民眾的個人捐款,林懷民說:「文化,不是一失火,就變成救濟行為,它應該成為一種文化行為。」 昏黃的燈下,他伏案,一封一封回信給各地捐款的雲門之友,「書偉:謝謝你雪中送炭,一定加油。懷民」字寫得不漂亮,他又重寫,但寫得開心。有來自中研院的;有媽媽為孩子長大後仍有雲門舞集可看而定期捐的一千元;也有四個人合起來的兩千元,不管多少錢,「這些人我很珍惜。」 雲門未來的新家暫定在淡水河口的古砲台旁,這是一段吃力的上坡路,林懷民則說他希望是在「從容」的精神下展開新的一頁,「我不著急蓋一個新家,因為我腦中浮現的是願景,而不是建築物。」他希望在更大的願景下承擔責任。什麼是雲門火災後,林懷民更大的願景?以下是專訪紀要。 每一分錢都是壓力與承擔……我不要趁火打劫忠義,只需要扶持 《商業周刊》問(以下簡稱問):火災後,外界都認為企業會直接幫助你,為什麼你要從雲門之友個人捐款做起? 林懷民答(以下簡稱答):我不願意一失火,又變成救濟行為,我希望它是一個文化行為。你要自己弄清楚,不然你怎麼可以開口到處亂要錢。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人,在過去的三十五年來,每一分錢進來都有我的壓力跟承擔,即使小朋友捐一百塊,都是很大的承擔。 要如何幫助雲門,我就說,你只要把生態,把體制的問題解決了,雲門的問題迎刃而解。這是我一直的想法。我不要趁火打劫忠義。我不喜歡台灣很多sensational(引起轟動的)的東西,我們要從容,不是說到了新房子才從容,而是過程本身就應該有種從容。 雲門走到今天有很多雲門之友在支持,雲門搬新家也好,不搬新家也好,我們最需要的是大家扶持。 火燒後,我想的是,台灣可不可以長東西,苗可不可以變成樹?鼎泰豐永續、郭元益永續,雲門也要永續。這裡面,雲門跟鼎泰豐、郭元益不太一樣,因為那邊有餅可吃、有小籠包,但是雲門的東西是空氣,是一個精神,我們要有一個態度。 問:你要什麼樣的態度? 答:這樣說吧,這個社會過去鼓勵大家買LV、Tiffany跟豪宅,但文化這個東西,使我們這個家園有更多可能性,裡面我們得到一種尊嚴;這個東西不只是給自己、而且給整個社會,以及自己的小孩。 大家能不能夠一起來營造這個盛事,來投資一個不會賺錢的行業,它的股息只是空氣,是尊嚴跟自信。 我們看自己的肚臍眼太多年了……沒看到世界,也不會把世界當鏡子 問:台灣的文化問題出在哪裡? 答:所有的外國朋友到台灣來都嚇壞了,台灣的文化是這樣子豐厚,人民是這樣有知識、善良、熱情、開放。可是他們不知道到台灣來要做什麼,他們到峇里島可以去看廟,OK?到日本可以去看茶道,可是台灣是什麼,不知道? 其實台灣韌厚得不得了,光一月裡就可以嚇死人,從放天燈到大甲媽祖,現在大甲媽祖大概已經走到彰化、二水了吧,明後天就到達新港。 我覺得我們看肚臍眼看了太多年了(笑),這是張愛玲的說法吧(編按:出自張愛玲作品的引述),我們沒有看到世界,也不會把世界當作一面鏡子,或是用自己來照映自己,慢慢就出了問題。 實體上面,我們有故宮博物院,可是它的內容並沒有變成我們的文化、生活內容。對於陳澄波或李梅樹的繪畫,我們熟悉嗎?像是陳進繪畫裡,女人的衣服,可不可以變成我們的顏色呢?很多東西可以討論。 在歐洲、在法國,印象派是每一年用不同的角度來重新呈現,所以這個東西不是試做一次就完了。 文化要變成每一天的生活。我很願意看到陳進的那些美女變成日曆、變成火柴盒、變成衣服上的那些東西。 問:文化是需要培養灌溉、要深入到內心到body(身體)裡面,領導人可以做嗎? 答:絕對可以,像陳郁秀說台灣紅,那個紅色出現了。我忘了哪一位藝術家(編按:林明宏),他用了台灣的花布,你看我家裡,花布忽然變成我們生活裡面的一部分,可惜的是,來來去去就是那一兩個畫面。我們有很多好東西沒有用。 兩位總統候選人都承諾四%跟五%的文化預算,那些必須先有一個清楚的文化願景。大家加把勁,然後不能急,絕對不能急。 下一個舞台要是什麼樣子……它要是從容的,否則只是做重複的事 問:你的個性挺急的,為什麼文化不能急、雲門被燒掉了你也不急? 答:我年輕時候當然很急,台灣人最厲害的事情就是非常的靈巧,應變能力非常的好。這麼說吧,如果那把火把雲門全部都燒了,我雲門因此停掉的話,那我也沒有話講。 可是如果有機會要往前走的話,那下一個舞台要走出什麼樣的一個樣子呢,不是說天天演出、只有演出就好。再往下走,應該有一個階段,它是從容的。如果沒有從容,我們只是重複做一樣的事。 問:當天你是幾點接到電話的? 答:(凌晨)兩點多接到電話,快三點了。我很快趕到現場,這麼大的場面,四十幾部消防車都來了,但我知道大勢已去,我開始坐下來抽菸。 問:為何你如此從容? 答: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do(因為你不能做什麼)。當場有人哭啊,可是火燒後差不多四點半、五點的時候我們就開會了,我們要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。 火燒是十一號,十二號是初六,我們也照常開工。開工那天,我跟團員說,到最後你擁有的就是身體,這就是真實。 問:先檢討未來的事? 答:就在這個房間裡,大家就把事情談清楚。雲門是一個專業的團體,他們(團員)頭腦裡面都有一本帳,什麼東西做到哪裡,什麼東西在哪裡,有多少東西。 像白蛇傳全部都gone(沒有了),從雨傘、藤架、全部都gone,但在第一時間,一騰出手來,現在就要開始找藤條了。你不能到你要的時候才做。這裡面有一個長期累積下來的專業紀律。 問:心會痛嗎? 答:到現在為止,沒有哪個空間讓我沉浸到哪裡去。《金剛經》裡面說,夢幻泡影。人生無常,雲門可能是虛幻的。我知道雲門的根基是脆弱的。 遺憾還諸天地……最後你擁有的就是身體,這就是真實 一個表演的人,特別的知道什麼叫做顛倒夢想。從你整個創意、到你的演出,全部是顛倒夢想的結晶。幕一落的時候,那個事情是不存在的。 問:廢墟裡,「九歌」中的雲中君的面具出奇的無損,為什麼你反而哽咽了? 答:這個東西讓我們覺得忽然間跟過去有個connection(連結),沒有斷掉。所有的面具,自古以來,在世界各國,它是有神格的。這個connection其實讓當下會有一個震動,真的有震動。 我雖然很容易哭,可是目前整個社會都很苦悶,新年發生這個事情,希望大家不要太驚動社會,那誰都不許哭,沒想到我自己在camera(電視攝影機)前面哽咽。做為一個表演藝術的團體,真的是我們應該為社會提供美、安慰,甚至於激勵。 問:大火當下,你有什麼感覺? 答:我最感動的是,火災裡面的那些打火兄弟,大年初五,要從棉被窩裡頭衝出來,一百七十多個,唉我的媽呀。事後,我向他們道謝,有人說大家平安就好(台語),有人說,沒啥啦(台語),然後有人還退了一步,說歹勢啦。 他們臉是灰的哎、濕的。有三種濕,汗水、救火的水、下雨的水,但這些人從來沒有說一句話。我說他們是聞聲救難活菩薩,他們壓根沒有聽過這樣的語言,因為沒有人這樣重視他們。 我們的社會即使有很多不滿,整個社會穩在那裡的就是這些人,不管怎樣,他做他相信的事情。實實在在的一個漢子站在你前面。雲門當然要往下走,但是為什麼要往下走?一部分跟這些人有關係。 渴望新家成為分享園地……很多事情統統可以在這裡發生 問:你心目中雲門的新家長得是什麼樣子? 答:未來的新家,我希望我們可以提供的是,我們上課、演講,當新作品出爐的時候像新蒸的包子,讓大家一起來看。 新家實用是一、素樸是二,然後是寧靜,最後希望永續。 早上我們可以帶他們打太極,甚至變成一個中心。我們出國的時候,一走七、八個禮拜,可以邀請其他的團隊進駐,他們就有大的空間來try out(試驗),他也可以演給居民看,很多事情統統可以在這裡發生。 問:在印度時,有算命的說你六十二歲會退休?現在呢? 答:他沒有說退休,他說可以清閒。剛剛講的新家,將來也是累得不得了,但這裡面都是可以克服的,不急就不會,因為這個時候,我們有know-how(關鍵技術)、有經驗。 火燒到現在,我只想,「反正你就幹活吧,很多事可以做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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